金靜
我父親兄弟姐妹六個,小姑是老幺,三十多年前,她遠嫁玉環(huán)。這之后,每年九、十月份,玉環(huán)特產(chǎn)——文旦成熟的時候,小姑都會專程給娘家親人送來。送文旦講究成雙成對,小姑挑家里最大的麻袋裝,為了多裝幾個,麻袋口用麻線縫合,這樣一個大麻袋能裝二三十個。盡管如此,小姑在分文旦的時候還不停地內(nèi)疚地說,太重啦,路又遠,帶不來。
玉環(huán)屬于臺州地區(qū),距寧海約一百八十公里,自駕車程兩個多小時。但在幾十年前,小姑要從她所在的鄉(xiāng)村坐車到玉環(huán)縣城,從玉環(huán)轉(zhuǎn)車到臨海,臨海才有直達寧海的班車,到寧海還要搭乘農(nóng)用車回村。農(nóng)用車停在村口,小姑守著這一麻袋文旦坐在大樟樹下,托人帶了口信進村,她的兄弟我的父親或是小叔就騎了自行車去接。
從村口到家還有一段上坡路,他們兄妹一個在前頭躬著身子把著車頭向前推,一個在后頭扶著麻袋向前攆。遇著熟人招呼,玉珍回來啦!小姑便停下來笑盈盈地與人寒暄。小姑在上海出生,長到五六歲才回鄉(xiāng)。她的口音里還有幾分上海音,喊阿哥“阿古”,喊阿叔“阿縮”,聽著有兩分恰到好處的矯情,還有八分甜糯的親切,這一聲呼喚任誰都學不了。
小姑回娘家一趟不易,七八個小時是常有的事,帶著這一個一百多斤的大麻袋回來更難。小姑說,有一次,她早上九點從玉環(huán)出發(fā),因為路上轉(zhuǎn)車不順利,輾轉(zhuǎn)到娘家已是晚上十二點光景。她抱著同樣急壞了的大姑失聲痛哭,一邊哭一邊說,阿爸姆媽真狠心啊,把我嫁那么遠。
我爺爺是臨海橡膠廠的工人,按當時政策他退休之后可有一個孩子頂崗。當時,我的叔伯還有兩個姑姑都已經(jīng)成家,小姑便頂了我爺爺?shù)倪@份工作。說起來那也是一份讓人羨慕的工作,不用風吹雨淋下地干活,不用早出晚歸掙工分,但要遠離家鄉(xiāng)遠離親人,小姑心里也有萬般無奈惆悵吧。小姑去橡膠廠工作的時候尚待字閨中,后來就跟同廠的一個男工談起了對象,那男工就成了我的小姑父。小姑父家在玉環(huán)鄉(xiāng)下,家里種有很多文旦樹,出產(chǎn)的文旦扁圓形,果皮橙黃發(fā)亮,有一股好聞的清香。
每年,母親都把文旦擺在家中顯眼的位置,一開始家里總有一股淡淡的香,慢慢的就聞不著了。可外人來我家都會說,你們屋里文旦香噴噴香。我們便夸張地用鼻子往空氣里聞,好像有,又好像沒有。后來讀到“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”一句,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文旦,那股清香又在鼻尖若隱若現(xiàn)。
我小時候零嘴少,好吃的文旦尤其少見,小姑送的文旦要被母親藏到過年,藏到行完還福謝天禮節(jié)之后的大年三十夜。晚飯后,家里人圍著電視機看春晚,我和弟弟圍著母親,看她先用刀削去蒂部,再沿著頂部往下劃至底部,把整個文旦皮劃出四瓣。刀往下劃的時候,重了就割到了果肉,輕了剝起來又費力。母親總是把果肉與果皮分得很好,果肉完整,四瓣果皮像一朵盛開的花瓣。有時候母親也會在文旦中間鼓出來的部位劃一圈,極小心地剝出圓圓的兩個“碗”來,一個給弟弟一個給我。我弟弟把它戴在頭上當帽子。我拿剪刀戳出三個圓孔,上面兩個,下面一個,它就是一個面具了。
有時候等不到大年三十文旦就被母親送人了。寧海有個習俗,女兒出嫁的時候嫁妝里要放兩個文旦,寓意家人團聚幸福美滿。本地出產(chǎn)的文旦個頭小,味道多酸澀,上不了臺面。我老家院子里就有一棵文旦樹,年年開花結(jié)果,果子卻酸中帶苦,吃不得。村里人知道我小姑在玉環(huán),就會尋到我家來討要這一對文旦。母親很慷慨,等人家日子近了,就剪一枝桔子樹葉插在蒂部,貼好“囍”字,給人家送去。我們雖心里不悅,卻也不敢說什么。所以每次吃到文旦果核的時候,我就把它種在院子文旦樹的旁邊,期盼著能長出一棵玉環(huán)文旦樹,結(jié)出玉環(huán)文旦果,但我的愿望一直沒有實現(xiàn)。每年等到院子里的文旦黃澄澄的時候,我就在心里說,我的遠在玉環(huán)的小姑要送好吃的文旦來了。
小姑這一送就是三十幾年,有時是她一個人來,有時候姑父一起來,后來是一家三口一起來,期間從未間斷。隨著我們這一輩兄弟姐妹各自長大成家,小姑送的文旦數(shù)量也更多了。但隨著生活條件轉(zhuǎn)好,小姑父買了車,來寧海送文旦就方便多了。小姑父把越野車停在我媽家門口,打開后備箱,后備箱大大的,里面塞滿了紙箱,每個紙箱里裝滿了文旦。小姑取出一對交給我媽,這是阿嫂的。再取出一對交給我媽,這是靜的。又取出一對交給我媽,這個是給靜輝的。
我們體恤小姑和小姑父年紀漸長,不忍心他們再這么操勞,曾打趣說,小姑啊,現(xiàn)在什么都能買到,不用再送一趟啦!小姑抿嘴一笑,說,我不是送文旦,我是回家。